一切好像得從那顆茶葉蛋開始說起。
從接到小明叔叔離開的消息後，又不知道過了幾天。除了知道當下的不敢置信與震驚之外，這幾天以來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我好像遠遠落在事實後頭，刻意麻痺感知讓自己好過些。
其實他的離開一直都是意料中的事，就像行事曆上不可避免的行程，我只是不知道日期是什麼時候。也因為如此，我從沒來得及做好心理準備。我曾經以為自己有，但事實證明又是我的一廂情願。
那是一顆全家便利商店的茶葉蛋，在一個討論完報告後的下午、我打算吃點什麼果腹時被夾起。原本我只是很專注地想從從眾多的蛋裡頭選顆入味的，但在我把那顆茶葉蛋夾起放入袋中的瞬間，一連串的動作就像一把鑰匙，把一個畫面忽然打開了。
那是一個微寒的早晨，在武陵農場頂端的一個熱食販賣部前，向我遞出熱呼呼茶葉蛋的一雙手。
那是一雙健壯而厚實的手，小明叔叔的手。
「來來來，吃了這一顆，包你寫小說文思泉湧，馬上被出版社錄取！」他爽朗的笑。
「謝謝。」我靦腆接過，心中卻因為聽了他的鼓勵而雀躍無比。想到了些什麼，我的話匣子馬上又打開了：「喔對了，我還有一個計畫，就是在國中畢業前出版第一本書，這樣就可以.......」
他總是這樣，無論我說了什麼，總是很專心的聽著。就算多年後回想起來，當時自己的那張嘴巴有多張狂，他也始終如一，從不吐槽，也不批判。印象很深刻，在我從自己宏大的夢想藍圖中短暫喘氣回神時，他那雙專注的眼睛仍然堅定的看著我，彷彿我講的是全世界最令人感到興趣的話題，而且從不冷場。
當我的思緒從武陵農場抽身時，我已經走出校門，在回到住處的路上。
我馬上潛進另一個回憶中。
溫泉很熱，我才泡了一會兒就滿頭大汗，便坐到岸邊休息。
「其實我以前一直以為現在還有人在用打字機，一直很想要。沒想到打字機是上個世紀的產物了哈哈。」我看著還坐在池子裡的小明叔叔。他正忙著從池中掬幾把冒著蒸氣的泉水澆到身上，邊沖邊直呼過癮。
「哈哈對啊，現在的人都在用電腦了。」小明叔叔回道。雖然逐漸緩慢的新陳代謝讓他的身材不復當年，但仍然可以從隱約的線條和厚實的胸膛看出他以前勤練拳擊的成果。
「對啊，我後來跟爸媽說我想要一台電腦，但他們都不肯......」我嘟囔，偷偷朝爸爸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們說什麼我有電腦了以後會不知節制，但明明就是他們想太多，我只是需要word寫小說，又不用多好的電腦，不能上網也可以啊......」
「真的喔......」小明叔叔皺眉想了想後，表情突然變認真了起來，「那這樣，我們約定好：如果你完成第一本小說，我就想辦法幫你搞到一台。怎麼樣？」
「真的嗎？」我一聽，整個人振奮起來，「可是一台電腦不便宜欸......」
「不用擔心，我身邊有幾台以前用過的舊筆電，現在雖然有點老了，但是拿來打字應該還算綽綽有餘。」
「好啊！！」我興奮不已，當下恨不得馬上衝到桌子前提筆動工。
「那就這麼說定摟！」小明叔叔伸出濕答答的右手。
「耶嘿！」我用力拍了下去。
「欸小明，不用對他這麼好啦！我們之前有跟他談過了，時間到了會再給他一台啦！」爸爸見狀趕忙插嘴。
「那個『時間』還不知道還要多久才會到勒......」我哀怨地看著爸爸咕噥。
我回神，發現自己正嘗試著從口袋掏出鑰匙。
來回翻弄折騰了幾回，我將好不容易找到的鑰匙插入門上的鎖孔中，隨著「喀啦」一聲，我又進入到回憶當中。
好像是爸爸跟小明叔叔失聯多年、重新聯絡上後的第一次見面，我們全家跟著他一起出去玩，那晚我們借宿在爸爸某個親友的家中，小明叔叔跟我睡在同間客房裡。
「我從國小五年級就決定要當作家了，其實那時候很多同學聽了也跟著加入，但都只有半調子，一下就半途而廢了。現在只剩下我和一個最要好的朋友還在寫，我們約定好要一起實現這個夢想。」躺到床上已經不知道多久，我的精神卻因為話題無比亢奮。
「真的喔，聽起來很棒欸！你都寫了些什麼啊？」小明叔叔在床邊打了地鋪，由於高低落差的關係，我只能聽見他的聲音看不到人。但這卻無阻我那種，跟他很接近的感覺。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雖然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我卻覺得他比我所有認識過的大人都還要親近，甚至可以說是一見如故。他好像我的另一部份，能理解我做的每一件事、記住我說的每一句話。
「我寫過很多喔！但我滿沒有毅力的，常常這一篇寫寫又跑去寫另一篇，其中一篇叫做『第九章節』，是一個作家跟撒旦打架的故事喔！超級精彩的！」我對著空氣踢腳揮拳，想像著自己正跟大魔王對峙著。
「太酷了！而且我覺得同時寫很多篇也不錯啊！這代表你有很多點子和靈感，這可是很多作家都很夢寐以求的欸！」他欣然。
「這樣講好像也是欸！這樣我以後會不會很三心二意啊哈哈～」我聽了也很開心。
那一晚我們就這麼聊著，話題全都圍繞在小說上頭，我滔滔不絕，而小明叔叔則靜靜地聽，偶爾應和個幾句。
那時房間沒有燈光，卻一點都不黑。天花板上貼著裝飾用的星星貼紙，我原本一直以為是那些貼紙發出的螢光照亮了房間。很後來的我才了解，是小明叔叔。
是他點亮了，我眼底的那盞星光。
那個天馬行空的夜晚被租處潔白的天花板以及吊燈硬生打斷。我躺在床上，仍然有些恍神。
一切就好像跑馬燈一樣，不斷從我眼前閃過，我已經搞不清楚事件發生時間的前後關係，只要是有關他的過去都曾出現。
但有一個場景我記得特別清楚。睽違多時後，在台中一家我們常吃的宴客餐廳裡，我見到了生病的他。
當時的他整個人瘦了好大一圈，過去健壯的體格完全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單薄搖曳的身形，以及暗沈有如燒焦一般的皮膚。凌厲削瘦的下巴稜線延伸到右側時被一塊約莫十公分大小的隆起硬生阻斷，顯得既突兀又不自然。我聽說造就這一切的兇手有個名字，叫做腮腺癌。
他看起來好陌生，跟我印象中的他截然不同。晚到的他在淑淨阿姨的攙扶下入座，虛弱如此，他的眼神還是第一個找到了我。他原本下垂的嘴角在那一刻奮力揚起，用著非常沙啞而微弱的聲音跟我說了聲嗨，而我愣愣回應，仍處在他巨大改變的震撼之中。
菜一道一道地上，他面對眼前的山珍海味卻幾乎沒動筷，我知道他沒胃口、也不能吃。
大家散會時，他走到我身旁，輕拍了我的肩頭。
「噢～你又長高了齁！」他用盡全身力氣堆起微笑。
「還好啦......已經沒有在長了。」我有些緊繃。
「還有在寫小說嗎？還在前進夢想的路上？」他舉起細瘦的右手。
「嗯。」我輕輕回擊。
後來他扶著淑淨阿姨緩步離去，我目送著他萎縮渺小的背影走遠。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有段時間，我想起過去自己發下卻沒能實踐的豪誓便覺得慚愧，總覺得當時愚蠢有餘，還沒看清社會的現實面就做著不切實際的夢。
我不懂那時候小明叔叔為什麼可以聽我說了那麼多天馬行空卻還能忍住不點醒我，任由我不斷自我膨脹、感覺良好。
但等我再長大些卻發現......
這個世界，很需要這種幼稚、卻純淨無比的勇氣。
時間改變了很多事，我從國中進入了大學，13歲長成了19歲，從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小鬼頭現在有著一台自己的蘋果筆電。
時間也改變了我看事情的角度以及價值觀。
但，時間沒改變我的初衷。那個，同時寫著很多故事、三心二意的作家夢。
若不是因為小明叔叔，我不可能還在這邊堅定敲著鍵盤，繼續說著一個又一個精彩動人的故事。
我忽然懂了。
面對他離開這件事，其實我本來就不感傷。並不是我刻意要麻痺自己，不想接受他已經離開了的事實。
我並不難過，一點也不。
畢竟他終於可以離開那些惱人又叫不出名字的藥罐和管子，到一個沒有病痛的地方。
多好。
小明叔叔。
如果可以，我想再見你一面，跟你擊一次掌。
我會告訴你，
這些日子來，我都有好好照顧自己。現在的我身旁多了一個體貼又善解人意的女孩，有著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
我仍在敲著鍵盤、仍在前進夢想的路上，而且我會一直一直走下去。無論如何。
謝謝你出在我生命中，在我最需要被傾聽的時候陪在我身邊，在我最需要被鼓勵時為我喝采。你所做的一切都對我意義非凡。你是我的貴人。永遠都是。
最後。
我很想念你。
真的很想、很想你。
—謹以此文紀念 丁韶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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